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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錄於《遠道》。

 

 


 

 

  裊裊清香縈繞,喚醒渺茫意識。

  意識傳來過度疲憊,顯得沉重的眼皮微微掀闔,好不容易憑著毅力睜開,入眼的景象卻令他怔愣無比,一片空白。

  背對他的人影身著藍白道裝,就連腰間以紅線纏繞的玉飾也是如此熟悉。

  清冷孤寂,一如天上謫仙人不易落入凡塵,世間萬物於他當如無物。

  可他再清楚不過這人對自己有多麼的好,承載太多不曾言說的關愛。

  驚得撐起身子,張口欲言,梗在喉頭的兩個字卻堵住所有聲音的出口。

  「你醒了。」白髮紅顏、肅穆冷峻,轉過身的容貌跟自己記憶中的絲毫無所分別,「我乃天墉城執劍長老,韓大巫祝之故人,你毋須擔心。」

  他默然以對,不是刻意,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堵在喉嚨二字仍是沒有消退。

  「當日慶典,你身上煞氣於多年力壓後忽地暴發。」紫胤真人並無強要他有所回應,繼續說道:「你畢竟年幼,故此次發作族人盡皆無恙。只是你受創過度需休養生息,韓巫祝才將你交付與我。」

  依舊一語不發,他淡淡頷首。

  「若你願意入我門下,我自當尋法以除煞氣。」深深望進他的眼底,紫胤真人神情淡然,「但你欲返家亦可,只是需晚幾日,待我將要事處理完畢。」

  他並無跟眼前人直視過久,視線轉移到對方隨意放置身側的長袖。他清楚看見,那人曾微微伸出手,卻在剎那間停頓,而後即刻收回。

  倘若是以往,陷在自己思緒中的他不會發覺這些細微之處。

  只知師尊待他甚好,但也僅就明白這點。

  是真的嗎?他分不清這是真相抑或是紫胤真人為安慰他所說的謊言。 

  但對方是不會說謊的吧?

  回、家……?

  眼前的雙掌稚嫩嬌小,上頭還有幾道被樹枝劃傷的口子。破敗的屋宅,眷戀的親人在朗朗晴光中散落成點點捕捉不住的光芒。

  景象錯雜,不住衝擊著回憶,一時間他竟有些怕了。

  「一切,盡皆由你。」

  紫胤真人一字一字印入心頭,他能聽出其下的認真肅然。

  抬首望去,紫胤真人即將轉身的畫面與那年天墉城門一別的畫面倏地重疊,萬般思緒霎時間如激流奔騰,被堵住許久、正於胸膛不住亂竄的二字終於迸出:「師尊!」

  剎那間像是脫盡全身力道。

  於床上癱軟躺平,再度陷入昏迷的他自然也不清楚接下來是怎樣一般光景。

 

  當他清醒,便已成為天墉城執劍長老平生唯二的門下弟子。

  還有兩個、比自己還要小上兩、三歲的孩子。

  一個要他稱自己為「芙蕖師姐」,另一個用著粉嫩面容端著一副自持嚴肅模樣的則是……

  「陵越師兄……」

  心頭的訝異完全壓抑不住,在那或許該稱之為前生的回憶中,當他進入天墉城時,陵越雖然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童,但絕對是比他大上幾歲的。

  為什麼會不一樣了呢?

  他閉起雙眼,不再理會身旁小女孩好奇的詢問,撫著額際忍受著一股股的刺痛傳來。

  好像打從一開始,所有的現況就跟自己擁有的記憶合不上。

  究竟……

  是蝶夢莊周,或是莊周夢蝶?

  

 

  待能下床,他便一步一步地繞遍天墉城。

  沒有任何人作陪,他也躲過路上可能遇著的眾人。

  一個人,慢慢地走著。

  家鄉破滅、天墉修道,琴川江都、蓬萊故國,以至於那解封後迫使自己背離天墉的痛苦以及那漫山遍野的粉雪桃花豈都只是一場虛無舊夢?

  他不相信。

  刻劃入骨血的淚痕灼燒出無數傷口,再怎麼用力拭去也是無法抹滅的。

  但至今眼前所見、耳中所聞,皆與記憶中的過去有所差異。究竟此刻該怎般是好,他竟也不知該如何邁出下一步。

  即便經歷種種凡人無法臆想的過往,散魂之時的百里屠蘇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

  經閣佇立在記憶中的方位。甫一踏入其中,各式書籍珍本散發出古老的雋永溫潤的氣味歡迎著來者。他緩緩地穿過排排書架,腳步沉沉地停留在某處。

  當時,溫潤中參雜了肇臨死亡的氣息,是促成他離開天墉城的引信。

  而後火苗逐漸燃向那成千上萬的火藥,在他無知的逐步協助中終得轟然一聲,天翻地覆。蓬萊一戰中,歐陽少恭瘋狂的笑聲彷彿還在耳畔不住迴響,逼得他抱頭跪下。

  年幼的身軀團抱成球,埋入膝蓋的稚容看不清神色。

  明明是這麼小一個孩子,卻讓人覺得他背負了成千上萬的劫難,被壓得喘不過氣息。

  撞見此景的陵越縱然年少老成,此時卻也是不懂這些的。

  他只知道,這個孩子是最敬愛的師尊新收的弟子,也是他的小師弟。身為師兄,自然得保護師弟,而此刻的師弟很明顯陷入某種痛苦中。

  現在記憶尚有限的小陵越皺著眉想了想,終於想到一個在上山前曾看過的情景。

  他輕輕地走到百里屠蘇面前,蹲下身,用比眼前人還矮了半個頭的身子盡力地環抱住對方,一個聲音都沒出,只用著稚嫩的掌心柔柔拍著師弟的背。

  只有人體能給予的溫暖包覆住自己,屬於孩童的軀體比起成人更為燙熱,內心好似有什麼堅硬的物體悄悄消融,滴滴答答地在心頭下著自細雨漸漸轉變的傾盆大雨。

  肩頭傳來濕潤,胸口感受著流淌的溫熱水珠,心口傳來的陌生情感雖然讓陵越感到不適,可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移動分毫。

  帶著一點固執的,保持著原來的姿態。

 

  等到紫胤真人前來尋找失蹤許久的兩位弟子時,只見他們已經躺臥在青石板上沉沉睡去,顯然是因為長時間未曾改變姿態的幼小身板異常僵硬,兩個孩子卻依然堅持抱著彼此。

  ──就連他們的師尊也無法分離。

 

 

  手中執劍,不過是為保護珍惜之人。

  這一次,他似乎是有點怠懈了。不再如同這個暫定為前世記憶中的自己那般刻苦練劍,他多了些許悠然。或許是因為在他身後促使他不斷前進再前進的原因已然不復存在,雖然他仍沒有勇氣回到故居親眼證實他們一如既往。

  只是,他相信師尊。

  這幾年來,紫胤真人總是在天墉城中來去匆匆,百里屠蘇明瞭他是為了替自己尋得根除煞氣的方法。說也奇怪,前世求而未得的,此生卻得到希冀。

  這一生紫胤真人找著的方法雖然無法徹底驅逐他體內煞氣,卻能成功地壓制住,還有絲絲退散的蹤跡,雖然微不可見,但長久下來也是一個明顯的改變。

  比起前世,已經是好得太多太多。

  興許是為了紀念,或是其他連自己都道不清的心思,他跟紫胤真人請求改名百里屠蘇。當然,若回烏蒙靈谷自然仍是韓雲溪一名。

  在師尊跟他重生後從未相見過的母親來往幾封書信後,此事便比他預期的更順利定案。

  在烏蒙靈谷以外的世界,他便姓百里名為屠蘇。

  一聲清嘯劃破天際,百里屠蘇微微勾唇,在許許多多與相異的生命中,仍有一些美好的軌跡照舊運

轉。他抬臂迎接他無論前世抑或今生都最好的搭檔。

  「阿翔。」

  明顯被餵養很好的海東青親暱地蹭了蹭他面頰,從喉嚨發出愉悅地聲響。

  「我就知道阿翔來了。阿翔快來,你最愛吃的五花肉喔──」

  得意的女聲響起,伴隨著海東青最愛的食物來到。

  眼看自家主人沒有反對的意味,海東青微張翅膀、靠近蹲下身子的女孩,開心地啄食肉塊。

  「謝謝妳,芙蕖。」雖然百里屠蘇也有準備,可眼前人也是一番心意,他自是感謝。

  「不會不會。」嘆了口氣,芙蕖撐著臉仰望百里屠蘇,「唉,遙想幾年前屠蘇師兄還要喊我小師姐,沒想到現在都倒過來了……」

  百里屠蘇沒有回話,芙蕖眼中促狹的意味他看得很清楚。

  「話說屠蘇師兄你怎麼就不想贏過大師兄,聽他叫你一聲師弟呢?」果然,芙蕖的重點不是前面那些話,「就連長老們都說,依屠蘇師兄天分說不定再加強一點就能贏過大師兄呢。」

  吃飽的海東青滿足地發出叫聲,先蹭了蹭芙蕖對於餵食表達謝意,再跟主人道別一番後便振翅離去。自從他們相遇後,就一直維持這樣的習慣,好讓海東青保有自身本能。

  崑崙氣息清淨安穩,點點光芒落在經歷長久時光流轉的巍峨建築。

  芙蕖站起身,拍拍身上因為蹲下而產生的皺褶,隨著百里屠蘇視線看過去,卻看不出什麼所以然。

  歪著頭正想詢問,卻被百里屠蘇淡淡打斷。

  「這樣就很好。」他說。

 

  那些充斥著血與淚的遺憾,他至今仍無法忘懷,也許終有一日它們都會隨歲月逝去。

  世間萬物不曾停滯,他所能作的,只能好好地注視著當下每一刻。

  身旁有人陪伴,他最重視的那些人都未曾經歷絕望,平安地經歷日日夜夜。

  贏過陵越?不。他想成為那人最重要的支柱,替他撐起想守護的地方。

  他別無所求,不再貪得其他。

  所以,現在就很好。

 

 

  「明日便是你下山歷練之時,可準備好了?」

  「已好。」

  兩道年紀相仿的身影立於劍塔,陵越想再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這次的歷練是百里屠蘇親口提出,他自是不會阻擋對方。只是……陵越蹙起眉頭。雖然以在天墉城中展現的實力而言他的確是大師兄,可他總覺得百里屠蘇離自己很遠、很遠。

  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追趕不到對方的背影。

  這種莫名感覺沒有證據,有時他還覺得自己有點像是在無理取鬧。

  難道那兩、三年的年紀差距真有這般大?不可能啊……想起其他同門,陵越不覺得這有可能。縱是他在怎麼沉穩老成,此時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師兄有心事?」卻不料百里屠蘇先開了這個口。

  陵越本鼓脹滿滿的心情倏地像被戳破的風袋消了下去,「沒有。」

  他悶悶說道,也不知道是在跟誰生氣。

  「聽說師兄已確立為下一任掌門?」百里屠蘇換了個突兀的話題。

  陵越訝異百里屠蘇竟會關注這等事,「掌門近年退位之意甚重,可我畢竟年幼,尚不能擔其重任。」

  在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弟面前,他向來是沒有隱瞞什麼的打算。

  「倘若師兄繼任掌門。」百里屠蘇道,「請讓師弟擔任執劍長老一位。」

  前世,他辜負了三年又三年。此生,由他自己提出承諾,必不再辜負。

  陵越的神情卻沒有驚訝,而是理所當然道,「這是自然,陵越心中執劍長老一位自然只有一人。」

  自然而然的對話,定下彼此的一生。

  雖然一個尚嫌年幼、雖然隱約知曉卻並不太清楚,但兩人的心情都是一樣的。

  若要形容之,便當是、「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一道纖巧的身影仔細查看著四周進行躲閃,偷偷摸摸地推開玄古居房門。  

  「屠蘇師兄──」

  嬌俏的少女嗓音尚未響起,他就發現了來者。從百里屠蘇不甚意外的神情來看,恐已非首次如此。

  「何事?」

  露出討好的笑容,芙蕖蹭了過去,「屠蘇師兄這次下山,可不可以替芙蕖帶幾本書回來?」

  這要求倒是讓百里屠蘇略為意外,「書?」

  「是啊!」用力點著頭,她從懷中拿出張清單,「就是上面這些!上次芙玉師姐帶回好多本,可精彩著!可我還沒看完就被大師兄沒收走了,芙玉師姐跟我討到現在還沒還呢……」

  「師兄自有其道理。」推回那張清單,百里屠蘇表明不想淌入這渾水中,「何不跟師兄說明現況。」

  得到拒絕回復的芙蕖咬咬下唇,逼得自己染紅的眼眶,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屠蘇師兄拜託拜託嘛──我可不敢去跟大師兄說啊,他又會叨念我好一陣子了,我耳朵不想長繭啊屠蘇師兄──」

  「喔?怎般叨念?」

  「這你就不知道了,大師兄叨念起來真是逼得人自願去練劍練個三天三夜都別停,只求一瞬安寧。上次我只不過是──」  

  「芙蕖。」基於相處多年的情誼,百里屠蘇還是淡淡開口打斷小師妹未竟的話語。

  

  「屠蘇師兄怎──」一聲驚喘加上撞著桌子的框啷聲響,顯然芙蕖已經發現百里屠蘇之所以出聲的原因,「大、大大大師兄──」

  到最後聲調已極近尖叫。

  「沒想到芙蕖對陵越有此等誤會。為保同門情誼不變,你我二人只好徹夜長談才是。」

  陵越面容一如既往,就連語調也沒起伏改變,可芙蕖神色卻逐漸蒼白。

  百里屠蘇垂下眼,閃過小師妹暗暗傳來的求救。

  「屠蘇師弟明日還要下山,應盡早歇息才是。」眸光轉向百里屠蘇,陵越微微一笑。

  「師兄說得是。」

  芙蕖臉色轉為鐵青,還來不及開口便被道了聲晚安得陵越優雅地拎向門口,一路拖向良好的長談之地,只餘一聲因為深夜而不敢放聲大喊的哀怨話語:「屠蘇師兄你這叫見死不救啊──」

  立在窗口,銀光灑落到他的身上。兩道身影逐漸消失,他的眉眼不由得柔和起來。

 

  在胸口流轉著的熨燙情感,是否就叫、知足?

 

 

  離開天墉城後,第一個浮現他腦海的,便是琴川。

  熟悉的街道,濕潤的溫柔氣息,難得止住煙雨霏霏的春日映照著暖暖晴光,眼前孩童三三兩兩奔馳而過,耳畔彷彿還傳來同伴嘻笑的打鬧聲。

  他微微闔眼,忽覺好似過了三生三世。

  正欲舉步邁向市集,一道金影倏地穿過面前巷口,縱然迅速仍是讓百里屠蘇捕捉到大概的輪廓,他錯愕地腳步一頓。

  手持檀木佛珠的藍裝書生氣喘吁吁地在他身旁停下,彎著身子努力調整氣息,汗珠滑過清逸面容,百里屠蘇清楚看見青玉司南佩正結在他腰旁一晃一晃。

  「少、少俠你、你可有看見一隻狐、狐狸?」氣息都還沒調過來,書生就急著開口,斷斷續續地詢問眼前唯一的少年,「金黃、黃色的可好、好看啦!還有個、個尖尖尾、尾巴──」

  「方、蘭生?」

  「咦?」好不容易停下喘息的書生一臉驚訝,「我這麼有名氣我怎麼都不知道?」

  「我有看見那隻狐狸。」沒有回答方蘭生的疑問,百里屠蘇按壓不住內心在看見此人時燃起的焦灼,不顧會引起質疑地問道,「歐陽少恭在哪?」

  「啊?」方蘭生除了驚訝外又加上呆滯,「歐陽少恭?這誰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百里屠蘇撫額,突覺此情此景有點荒謬。原來他還困在過往中出不去這道禁錮。

  方蘭生撓撓頭,神情轉為困惑,「你這人怎啦?難道是身體不舒服?哎呀你臉色好難看啊!來來,你往這方向一直走,看到一棟大宅進去後說我的名字,好好休息一下!」

  「……不必。」難得的混亂讓百里屠蘇只想找個地方好好靜一靜,「多謝好意,在下……」

  前不久才看到的金影再度竄回此處,方蘭生口中的狐狸此刻正鑽進百里屠蘇懷中,還自然熟地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角度窩著。

  「你你你!你們這兩個忘恩負義的傢伙!」被眼前情景氣到跳腳的方蘭生指著一人一狐罵道,可逐漸紅起來的眼眶倒顯得他是被欺負的一方。

  小狐狸高高昂起頭顱,扭頭用後腦勺對著方蘭生。

  百里屠蘇依稀聽見一聲「哼!」

  他無語的想把小狐狸交給方蘭生,卻在看見前者狠狠往後者手背上抓了一把後作罷。被抓了一把的方蘭生沒有生氣,反而開始尋求小狐狸的原諒。

  本來紛亂的心情竟因為眼前詭異的場景奇異地平復下來。

  「別生氣嘛,我不是故意的啊──」方蘭生不住打轉,這樣伏低做小的姿態也不知道維持了多久,卻沒得到半分成效。

  一道銀鈴笑聲傳來,「誰叫你那樣說牠,明知道人家是隻愛美的小狐狸。」

  「二姐──」望著接近的身影,方蘭生小聲嘟噥著,「我這也沒說錯嘛,這肉包再怎麼喜歡再怎麼

好吃,也不能這樣胡吃海吃下去,要不就真成了個小肉包子?」

  聽聞此言,原本有點消氣跡象的小狐狸眼睛一瞪,整隻狐狸蹬上了方蘭生的腦門,大大的尾巴不住拍打著他的臉,印上一條又一條紅印。

  「欸欸欸別生氣!我這話還沒說完呢──」識時務為俊傑,方蘭生乾脆地宣告落敗,「你就算小肉包也是這世界最可愛的小肉包狐哩!這下可行了吧?」

  百里屠蘇彷彿又聽見小狐狸「哼!」了一聲。

  繼續甩了幾道紅印出來後,才跳下來窩在方蘭生懷中。

  「你們兩個每日都來鬧個幾次也不嫌累。」被方蘭生稱為二姐的女子笑道,「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今天功課可別落下了。」

  帶著點討好意味的,尾巴尖尖掃過方蘭生的下巴,帶著滿面紅痕的方蘭生笑了起來,「好好好,這就帶你去買肉包!」

  一抬頭,方蘭生才想起剛才被他們當作柱子的無奈少年。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少俠要來一個嗎?」

  「不用了,告辭。」百里屠蘇淡然地告別,轉身離去的身影也不知有沒有看見方家人和小狐狸朝他揮手的模樣。

  「是個怪人。」方蘭生評論,「不過嘛,是個好人。」

  別問他哪來的自信,要不他也不是隨便一個身體不適的路人就會隨便邀回家啊?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應該不會出錯吧!

  「你這傻小子,防人之心不可無。」

  自家二姐一個後腦掌擊讓方蘭生疼得臉都皺起來,望著走進更多陌生人中的陌生人,「我的心就叫我別防他嘛……」

  熙攘的人群隔絕了彼此的視線,走在跟天墉城不同的道路上,將身後聲響一絲不漏收入耳中的他不由得微微一笑,好似融了一江春雪,晴光正好。

  相遇於琴川,相別於琴川。

  琴川這一方小城承載著他太多太多的記憶,美好的、痛苦的,在此於焉開展。

  獨自離開天墉城那個讓自己全然安心的地方,他仍然還有點不安,藏於內心最深處的畏懼依舊害怕當自己踏上旅途,現今的一切會在步履下碎裂成片片,露出前世的猙獰。

  縱然這幾年過得知足,只是場夢的擔憂從未離開他。

  可現在,他是不是,也能相信一次?

 

 

  想起離開前芙蕖的囑託,百里屠蘇還是決定替她尋得幾本書,只是名字較為、難以啟齒的他自然不會帶回。

  虞家書肆四字高掛門口,怔愣的百里屠蘇停下腳步。

  紅袍寬袖不再,一身布裙荊釵。可那面容,分明就是當年劍靈紅玉!

  這是……

  雖然這幾年從未見過對方,但他從未想過紅玉有不在師尊紫胤真人身邊的可能。難道眾人命運已然改變成這般地步嗎?

  或者是,他太過理所當然。

  眼前紅玉,已不是當年紅玉,就如同剛才方蘭生,亦不是當初的方蘭生。

  紅玉正與不少前來書肆的墨客談笑風生,眉眼間盡是爽利之感,從互動來看,百里屠蘇清楚那些文人雅士對紅玉雖不到敬重可也有些同道之感。

  甚是難得。

  因果相繞,處處皆是機緣。

  在看見過往重要的同伴能過得這般暢快,他自然也開心。更何況,前生紅玉或許隱隱約約在他心中替代了姐姐這一特別的地位。

  既然此生的他們沒有前世記憶,他也不會刻意說出口。只是、他突然很想再接近一點。

  緩步踏進書肆,大概是因為是初次來到,紅玉以袖掩唇輕笑著問他要哪些書籍,那些被放下的熟客倒也沒多說什麼,散了開來。

  他想了想,憶起其中一本書名,說道:「弁而釵。」

  紅玉一愣,唇角的弧度越勾越上揚,「這是,公子自個兒要看的?」

  「不,是我、妹妹。」從對方的神情中,他大概能得知這別說是什麼經典,也可能不是尋常的野史小說……

  「喔,妹妹──」

  拉揚的尾音讓百里屠蘇當下決定要把這本書交給陵越,並提醒他這是小師妹堅持要自己買的。

  深懂點到為止的紅玉笑道,「公子稍等,這書我得到後方找找。」

  「……麻煩姑娘了。」

  正當他望著紅玉離去,開始打量這間書肆時,一道才分離的聒噪聲響再度自他背後炸開,「怪人、不對是少俠!少俠你怎麼會在這?」

  這,竟是這般有緣?

  就連百里屠蘇也意外的轉頭看向正滿臉緊張四處張望的方蘭生。

  「趁那女妖怪還沒出現快跟我離開!」

  「唷,猴兒往日不是躲姐姐躲得緊,怎麼這次自己跑上門來了?」

  百里屠蘇聽得出這是比起對著自己時更親暱的語氣,低頭望向被紅玉放置到自己掌心中的書籍,他沒有說什麼。

  「誰、誰誰誰來找你這個女妖怪!」方蘭生蹦撻起來,「我說少俠你可千萬別被這、這美色所惑,這可是個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妖怪啊!」

  「胡說什麼!」隨後出現的方家二姐方如沁一掌拍向方蘭生後腦勺,「怎麼每次到這就這般失禮,回去該再叫先生好好給你上幾課。」

  「二姐!」雖然氣急敗壞,方蘭生還是不敢造次,「你怎麼就不相信我!我可是你弟弟啊!」

  正當方蘭生想努力說服自家姐姐信任自己時,懷中的金影再度跳離他的臂彎,竄進了另一道懷抱中滿足地窩好。

  「哎,你怎麼又跑到女妖怪懷裡了這是!」

  想搶不敢搶。方蘭生露出進退維谷的模樣,惹得兩個姐姐同時笑了出來。

  在這和樂融融的氛圍中,百里屠蘇悄悄地放下書錢,默默地離去。

  踏上書肆門口台階,他驀然回首。

  暖暖地春陽照射在屋內每個人的面容上,淺黃地光暈帶著幸福和喜樂。

  掌心輕輕覆上胸口。

 

  這樣很好。他告訴自己。

  真的很好很好。

  只是,他有那麼一點、無法言說的,也許是寂寞。

 

  

  每個人的心中,都只有一個家鄉。

  微風拂過鬱鬱蒼蒼的樹林,傳來烏蒙靈谷陌生又熟悉的氣息。

  腳步停在踏入前一刻復又退去,靠在粗大樹幹上的百里屠蘇想著,近鄉情怯,當如是。

  童年裡神色冷然的韓休寧;忘川蒿里中、認不出自己的的韓休寧;被焦冥吞食軀體後的韓休寧……

  前世與今生的畫面在腦海中進行拉鋸,他的勇氣原來還是欠缺那麼一些。

  遠方的草叢傳來悉悉窣窣地聲響,放鬆的警戒瞬間備起,他隱藏氣息觀察來者何人。而後,他發覺自己打從離開天墉城後,總是發愣。

  來者竟是風晴雪跟風廣陌。

  觀其裝束,應是自幽都而來。難道,風廣陌從未離開地界,成為尹千觴嗎?

  風廣陌正滿臉無奈跟著風晴雪向前,妹妹眉眼間盡是世間美好,哥哥則想守望著那些美好。兄妹二人一望便知手足情深。

  「大哥你也很想看看吧?」風晴雪開心的嗓音傳來,帶著些許撒嬌的意味。

  風廣陌嘆氣,揉揉自家妹妹的頭髮,「你可別告訴別人啊,真是的。」

  沒有阻止哥哥的動作,風晴雪反倒把頭湊更過去,「大哥你人最好啦──」

  兩人突地看見忘記隱藏身形的百里屠蘇,他們自然不會知道百里屠蘇之所以忘記隱匿是因為看見他們。倒是風晴雪好奇地看向百里屠蘇,「大哥你看,他額頭有點紅紅的!所以你是大巫祝的兒子韓雲溪嗎?」

  「那是硃砂。」拍拍風晴雪的腦袋,風廣陌看向百里屠蘇說道,「你的母親在等你呢,快回去吧。」

  簡簡單單一句,卻狠狠撞進百里屠蘇的心。

  「……多謝。」

  他無比認真的回應,當中力道貫穿前世與今生。對他們兄妹二人的,再多感謝也還不清。

  和朝他擺著手道離的風家兄妹告別,他們歡樂的情緒彷彿也感染了自己。

  「大哥,你見過韓雲溪嗎?」身後的風晴雪傳來疑問,雖因距離顯得小聲,卻仍舊傳入百里屠蘇耳裡,「我怎麼覺得,他好像應該有另一個名字?」

  「方才聽大巫祝說他在外求道,好像另有一名為、百里屠蘇。」

  「百里屠蘇?」風晴雪突然開心地笑出聲音,「何不叫蘇蘇呢,這名字多好聽。」

  「……大哥可不准你隨便跟人家走!」

  百里屠蘇突然覺得兩道帶著警惕的燃燒眼神穿過他背脊。

  「你在說什麼大哥?」風晴雪語氣盡是疑惑。

  「哼,總之聽大哥的就對!」

  「嗯,大哥說得對!」

  身後歡快的對談越離越遠,他和烏蒙靈谷的距離卻越來越近。

  他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是害怕或畏懼這個誕生他的家鄉。只是在他內心深處,始終覺得這個世界像是浮在半空中,像是池塘中的浮萍沒有依歸跟根柢。

  原來,這裡是他缺失的那一塊。

  一步,一步。

  他的缺失隨著步伐被扎實的填滿。

  結界分隔之處,一道手持立仗,身著深藍巫祝祭服的人影正背對著他,空氣彷彿在那人四周凝結。

 

  百里屠蘇卻覺得,他的心,滿了。

 

  「娘。」他喊道,從真實心靈中發出的聲音,「我回來了。」

 

 

  百里屠蘇曾經很茫然。

  他不知道這是夢還是現實,他在這裡度過的每一日都覺得不踏實。

  只是他會告訴自己,這樣就很好。

  不要貪得,不要多想。因為他不想面對夢醒時分的破滅。卻沒想過上蒼重新給他一個這麼美好的世界,他該如何去度過每日每夜的美好。

  百里屠蘇望著高台上的那人微笑著朝他攤開掌心,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門已落在那人身上。

  他好似恍若初醒。

  重生也好,大夢一場也罷,即便是虛無卻又如何?至少這次,他要不曾遺憾不曾後悔。

 

  百里屠蘇抬高右手,交付給陵越。

  從今而後,他將是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門的執劍長老。

  不離不棄,執手天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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