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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錄於《遠道》。

 

 


 

  家家戶戶裝飾著各式各樣的正紅以驅逐年獸來臨,卻更加點綴飄雪寒冬之際的年節時分。
  街道上人人即便穿著厚重衣物仍是相互作揖、道聲恭賀欣喜,期許萬象更新。來年就算不求大富大貴,也盼個順心如意平安和氣。
  在這樣熱鬧到讓大夥都暖心起來的氛圍中,有道披掛著寬大斗篷的身影匆匆踏至,被遮掩的面容看不清神色如何,只能稍稍瞧見那人懷中彷彿抱著什麼事物。只是再怎麼對奇異的陌生人感到好奇,也抵不過跟一家人團圓喜樂的日子。
  縱有些好奇的眼神掃過,也僅僅如此,再無下文。
  被關注的那人毫無所感,腳下的速度不曾有所停頓。
  出了城門,彎過幾個山道,原已無多少人可跟上的步伐又快了幾許,突地,那人閃入一處隱匿於叢叢樹蔭的翠碧之中,方才見其緩下腳步。
  此時此刻映入眼簾的景致無人能不詫異,竟是滿山遍谷的粉艷桃林。
  粉雪紛紛灑落,在這時節,此情此景簡直只有在夢中才有可能相會。
  但那人沒有為此驚嘆,反倒再習慣不過一般,自然地走向某個方位。途中將帽沿隨手一揮,隨之露出的面容極為清麗,是個泛著淺淺微笑的女子。
  「屠蘇。」在接近某間屋子的門檻時,她笑著開口,「我回來了。」
  自門口往內望,裡頭是間小書房的擺設。有個莫約四、五歲的孩童正從對他而言略嫌過高的椅上跳下,朝著來者邁步,「晴雪。」
  小豆丁粉暖軟嫩的臉頰染著健康的淺淺紅暈,總引得風晴雪壓抑不住,探出手捏了上去,滿足於手中傳來的觸感。
  而對方的反抗總是以無效宣告。
  放棄抵制這行為的小豆丁讓風晴雪玩弄了好一陣子才逃出魔爪,轉而好奇地看著風晴雪將懷中的物品展開,把那幅水墨掛上他書房的牆,「這是什麼?」
  「這是我從天墉城找著的畫卷。」輕柔和緩的語氣,打從他有記憶以來就從未聽過這道聲音有過度的波瀾起伏,如同一潭永不見底的深山湖泊,沉靜幽遠。
  再無其他可以激起漣漪。
  「天墉?莫非是天墉城遺址?」甫一出口,胸口倏地傳來刺痛。皺著稚嫩的眉頭,小小的孩子揉揉心口,不大明白為何自己突然如此。
  好似、前幾次聽見這詞也是這般?
  天墉城……
  縱然身為崑崙八派且居於天下清氣所鍾之地,在這流轉無常的世道中,天墉城也隨著修仙不再盛興而逐漸消落,在最後一個掌門力圖振興卻以失敗告終後,其餘弟子散落各地,尋得一方便安身定居。
  世上並非已無天墉一脈,只嘆當年崑崙榮景不復曾經。
  花開花落,雲捲雲舒。
  百年風華早已不再。
  「我到那走了一遭。」風晴雪說道,「這幅畫,我想屠蘇會喜歡的。」
  他微微怔愣,抬首望向畫中,只有一個綁著長辮的玄衣背影走在一條好長好長的階梯上,太長太長,長得讓人產生一種看不清未來也無法回望過往的錯覺。
  「這是……晴雪、認識的人嗎?是誰畫的?」
  「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沒有再繼續回答屠蘇疑問的打算,在囑咐今日功課仍必須完成後,她便離開書房。
  關於她說的很好很好是畫中的那個人,還是作畫的那個人,也並無解釋。
  而屠蘇也莫名覺得,他並不需要答案。

  接下來的歲月一如既往。
  表面上。
  其實屠蘇有個不知從何開口的疑惑悄悄地藏於心中。
  有天夜裡,他朦朦朧朧地感覺有人站在床畔望著他,本以為是睡不安穩所產生的錯覺,可接下來數日皆是如此,隨著他開始注意這點早已經過了快大半個月。
  屠蘇相信這並非只是個誤會。
  沒有詢問過風晴雪,因為他知道那不是她,因為就算是風晴雪出谷的那幾日他也依然有同樣的感受。更何況……
  蹙著小小的眉頭,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對那股氣息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甚至是、眷戀?
  為了釐清真相,他開始了小小的計畫。
  首先,得知風晴雪已再度出谷,趁著無人注意他偷偷地賴床,多睡了一個時辰。
  雖然對他而言賴床比準時還要痛苦,畢竟定時作息是他打小便已經被強制養成的習慣。
  接下來的一整日,他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一件都沒落下,平平穩穩的到達就寢時刻。
  努力按耐著心中情緒,屠蘇調整著呼吸,調動著感官使其達到最敏銳的狀態,一邊跟洶洶來襲的睡神打著商量。不管怎麼說,他也還是個以睡眠跟吃飯為生活中心的幼童。
  忽地,屠蘇不由自主地繃緊身子。
  來了!
  他一個迅速翻身直視著氣息出現的方位,而後,深深的呆住。
  那是道從畫中慢慢浮現而出的人影。
  面容冷峻,周身沉穩,凝成一束一束的月光透過立於窗櫺旁的身子,如夢似幻。
  大眼瞪小眼約一盞茶的的時光──嚴格來說,只有屠蘇直直盯著,另一人則是始終平穩安然,沒有出聲,動作也無改變。
  「你是誰?」小豆丁打破沉默。
  「在下,名為陵越。」
  「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門?」閱讀天墉記錄時,意外被他牢牢記著的名字。
  陵越淡然的面容終染上一絲訝異,「正是在下。」
  「你……」本欲問道陵越是否就是畫中人,可即便是深夜難辨衣色,他也能看明此人裝扮並非長辮而為束髮,「你為何在此?」
  陵越沉默數秒。
  「雖是唐突。」沒有正面回應,反倒繞了個詭異的大彎,「敢問你額上那抹硃砂……」
  「晴雪說這是天生的。」既然對方不願回答,他也不至於窮追猛打。
  「晴雪、風晴雪……」
  這下換屠蘇難掩驚訝,「你認識晴雪嗎?」
  「不。」陵越否決,猶豫一陣後他開口道,「屠……」
  突然斷掉的字句讓屠蘇疑惑的望去,陵越垂下眼簾,提醒自己眼前並非憶中人。
  「麻煩你暫時別將我的存在跟別人說可以嗎?」
  「……可以。」下意識地,屠蘇就是覺得眼前人不會傷害他和風晴雪。且不知為何,他竟然有種無法拒絕對方的特殊感,只是他不知該如何去形容。
  「對了,這裡是桃花鄉。」始終保持嚴肅神情的小豆丁突然很想給對方一個笑容,於是勾起唇角淺淺地笑起來,「我名為屠蘇。」
  童稚小兒笑靨純真,俗事紛擾離他尚且太遠。
  當他自報姓名時,陵越輕輕地在心中回了一句「我知道」;在他微笑起來時,因為這笑容從心坎深處灼燒起斷斷續續的酸澀。
  這是他所不知道的事。

  陵越的存在莫名地理所當然。
  屠蘇既不害怕對方不是活人,也沒有告訴風晴雪家中多了個微妙的存在,他反而很喜歡跟陵越的相處。自從他們互相「坦白」後,陵越連白日也會出現,以免小豆丁熬夜熬壞了身子。
  陵越教了屠蘇很多東西,是他未曾聽聞的。他也喜歡聽陵越述說著那些他沒有見識過的世界。
  他所不知道的是,陵越隱匿於安然下的茫然。
  陵越知道眼前這個人是百里屠蘇,卻也不是百里屠蘇。
  這是,屠蘇。他告訴自己。
  無論是韓姓或是百里已無法束縛他的生命,不再有入骨負荷嵌進他肩,迫得他連一笑都太奢侈。
  依陵越所見所聞稍加推斷便可知曉這孩子是怎麼誕生於這世上的。但他並非將眼前人當作任何人的替代品,只是眷戀著看著他慢慢成長的感覺。
  好像,可以藉此彌補一些從未言說的缺憾。
  敦促習字,小小的孩子站在椅上神色凝重地揮灑筆墨,習各家所長自成一格。
  誦讀劍訣,屠蘇不出一炷香時間內便精確地達其目標,雖首重勤奮天份亦需。
  這一世,陵越不會再讓屠蘇習得那些以自傷大傷敵人的招式。
  ──願你此生嘗遍酸甜苦辣,像個普普通通的人,過著一段有起有落的人生,而後平平凡凡的離去。人生八苦,太痛太累,願你此生不曾碰觸。
  上一世百里屠蘇求而未得的,陵越盼望眼前的孩童能替他完成。
  可既然只是他希望,就僅僅是他所思所想,他會如此盼著,卻不會強制這個孩子該如何去行進他的人生。
  能聽見那孩子喊他一聲:「陵越哥哥。」
  陪著小小的屠蘇成長蛻變,走過歲歲年年。
  已然足已。

  時光荏苒,半年光陰已過。
  小豆丁雖然努力地以拉長身子為最大目標,可這短短時日實在見不到太多成果,風晴雪也只能安慰他比起其他被揉來揉去的小麵團,小豆丁已經是個不錯的選擇了。
  這半年,屠蘇多了一個安穩守住的小祕密,只有他和他知道。
  就連最親近的風晴雪他也不曾透漏分毫。
  「陵越哥哥──」
  在外雖比其餘同齡稚兒更加沉穩,可說到底,屠蘇也只是個孩子。此刻他正踮著腳尖、以指尖戳著掛在書房中的那幅水墨,叫喚著他所想見到的那人。  
  「何事?」
  屠蘇轉頭,他所找的那人、或者說魂魄正倚在門旁淺笑地回望著他。
  成片的暖陽透過陵越身軀照射在地,地面看不見人影的蹤跡。
  他驀然想起當初對「陵越哥哥」這個稱呼隱隱然的抗拒,叫陵越太過失禮,大哥太過微妙,陵越哥哥的確是現在能想出最好的選擇,可屠蘇就是覺得有個更好的稱呼。
  只是他想不起來。
  陵越到底是怎樣一個存在呢?
  屠蘇很困惑。既不像書籍上所說的那些鬼魂會害怕白日現身,也不像妖物,若要說修仙成道者,卻又更不可能。無論任何他所能找著的資料都寫道──
  某年春日,已隱居山間的陵越倚窗靜坐,於無聲細雨中安然闔目,滿百歲而仙逝。
  他曾想直問陵越,但話到舌尖繞了三圈還是什麼半個音節都吐不出。
  「屠蘇怎了?」
  回神的剎那間,屠蘇沒有錯過陵越眼眸中擔憂的神色。兩人從房間的對角相望成為比方才更加接近的三步距離。
  「無事。」屠蘇非常乾脆地丟掉那些複雜的情緒,身為孩童的特權可以容許他如此,「我想請陵越哥哥指點一下。」
  自從陵越開始教導他劍法,他就深深喜愛上舞劍之感,雖無真劍在手,可信手折枝裝作執劍也是一番樂趣。
  他純粹享受著那一招一式中蘊含的種種。
  陵越頷首,隨著眼前的豆丁踏出房門,任憑驕陽透過他。
  眼前認真擺弄著招式的孩童面容凝肅,汗水從額際滑落頸項,可他卻是喜悅的。比起記憶中凍著周身氣息,不願碰觸他人也不想讓他人接近的屠蘇要快樂許多。
  這樣真是太好了。
  他想。
  至少在他離開後,屠蘇是不是會離他前世的軌跡越來越遠?
  也是,不再依附著兇劍也無歐陽少恭,且這一次他的身邊有風晴雪,那個深愛他的女子,這數百年
來從未放棄的尋尋覓覓。
  他曾站在天墉城最高處,讀著那一封封書信,關於那女孩旅途中的種種。讀畢,他會望著那些訊息在掌心化為寸灰,隨風而逝。
  他仍是守著一方天墉的第十二代掌門。
  不曾改變。
  還好,蒼天還願意給他機會。
  他還想再多待一會,最好能陪著那人走過生死分界,看著他飲下那碗孟婆湯、跳入輪迴圈,完完整整地圓了百里屠蘇曾被狠狠斬斷的一生,圓了曾經的缺。
  可惜貪得終將被厭棄。
  是吧?
  對於力量逐漸的削弱,其實他早已隱隱約約有所感。
  在凝聚身形的過程越來越吃力,比起過往更加透明飄搖的身軀都再再提醒著他。
  他總是下意識地在屠蘇面前遮掩這些不詳的跡象,他不害怕離開這多得的時日,卻捨不得讓小小的豆丁在這年紀就感受到何為離別。
  怎樣才能悄悄離去,竟成為近日最令他為難的一門課題。
  直至燭淚滴盡,床上的孩子已沉沉睡去,倚在床邊望著那抹睡顏的他仍是毫無解答。
  說是倚靠,不過是憑藉著意識提醒自己界位到哪的舉動,因為他早已碰觸不到任何事物。
  「師兄……」
  突然其來的一聲低吟讓已成魂體的陵越深覺大半身子的僵硬,過多的思緒一瞬間灌入他的腦海,龐大的痛楚逼得他跪倒在地。
  被火灼燒與被冰凍絕同時在全身蔓延。手掌碰不著、連緊抱著頭顱給予自己一絲安慰都無法,他只能接受這仿若永無止盡的折磨。
  待他脫力地靠在床旁時,才愕然發覺原來只不過才過了短短一盞茶的時間。
  微微側頭,屠蘇熟睡的模樣即刻入眼。
  那麼幸福,那麼柔軟。他卻澀澀的苦笑起來。
  原來,別說完整的陵越,他連三魂七魄中的其中之一都不是。
  他只是一抹意志堅絕的殘念。
  百年來藏於內心深處,想再見百里屠蘇一面的執著。
  殘念殘念,本不該存於世上,況且他已經遇到刻骨銘心的執念,存在意義既已完結,逆天道而行的下場就該毀滅。
  乾乾淨淨,不留蹤跡。
  昂起頭,一彎上弦相隔在遙遠的天際。
  連眼淚都流不出的他,究竟是幸或不幸?

  更加薄朧的掌心提醒著他離去的時間,煢煢燭影映過他的身軀,微弱的光芒替屠蘇臉上鍍了層穩不
住的暈黃。
  一滴紅艷的燭淚落下,陵越沉默地用眼神描摹著床上孩童的面容。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如往昔地和屠蘇生活著,這孩子的敏銳,他是懂得的。
  只是,今日早上他還是忍不住跟那孩子提了個要求,請他寫了「陵越」二字給自己看。
  他還記得,他曾經想握著屠蘇的小手,親自指導他那一點一豎一勾一捺,可穿過對方手背的影子告訴他這終只是一個奢望。
  他只能望著屠蘇認認真真地寫著他的名,嚴肅地等著墨跡乾涸,而後悄悄地覷著自己等待一個意料中的稱讚。
  飄散於空氣中的墨香纏繞成別離前的入骨相思。
  陵越只能笑著,連一句道別都不能說出口。
  直至夜風徐徐,陵越負手而立,仰望著那彎灑落點點透亮的皎潔,一幕幕回想在他記憶中落下又升起,人景皆非,只餘當時明月。
  近千年執念,能一朝如願,已然足以。
  此生其實早已非他所有,該放下的,就該鬆手。
  只是他還有一件重要的、未竟的事。
  現在,就是時候了。
  他要在最後一刻用盡全身力量讓對方忘記自己。這些時日,屠蘇的夢囈更加嚴重,他不清楚是不是因為自己這個本不該出現的存在使得重生過的孩子再度憶起前世,可是他必須親手解決。
  「不要記得我。」
  ──不要記得陵越。
  他的指尖劃過那點艷紅硃砂,將如餘燼般的力量從此注入,用盡這抹執念餘生的冀望。
  忘記曾有一個人望著他練劍卻拾不起劍,只能口誦劍訣。
  忘記曾有一個人看著他習字卻握不住筆,唯有指點勾捺。
  忘記曾有一個人在朗朗晴光、皎皎月光下對他淺淺微笑。
  對於陵越這個本不該存在的存在,回憶中什麼都不要留著。
  只需要記得他所學到的那些知識,而後按照自己的意願與抉擇度過這一生,前塵總總散微煙雲,不會礙著誰的步履。
  抱歉。
  形影漸漸化作虛無,他用唇形說著。
  我還是替你做了選擇。
  若有可能,還望屠蘇原諒陵越並無詢問他人意願便執意妄為。
  只因他不捨。
  憑藉著最後一抹意識,他撐至屠蘇從幽幽夢境中甦醒過來。
  不再如同往日一般先到畫像前跟自己道早,揉著眼的孩童早已跑出房外。在梳洗過後,小小的腳尖踮在特製的木梯上,於燃起柴薪的大灶上煮食著早飯。
  直至午時,屠蘇來回書房數次都不曾望向畫像,就像那只不過是最普通的一件擺飾。
  陵越終於確認屠蘇已經忘記自己,心滿意足的消散。
  「這一世,屠蘇合該平安喜樂。」  
  正踏出書房的屠蘇困惑地回首,什麼都沒發現,歪了下腦袋又繼續離去的動作。
  未曾發現,畫中階梯頂端一抹小小的黑點消失。
  好似守望歲歲年年,終見舊人平安。
  故,安然離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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